六月底,在伊拉克成立的「伊斯蘭國」,掀起復國聖戰,一心實現過去伊斯蘭民族的光榮。然而,在偉大而純粹的革命之前,心變殘忍、生命變得渺小、人間變得好似地獄。
約三至四萬伊拉克少數族裔亞茲迪人,二○一四年八月逃至伊拉克北部辛賈爾山區;他們人生一度面臨只有兩個抉擇,渴死或者斬首。
辛賈爾山區約攝氏四十五度高溫,滿山只有石塊,放眼望去一根草也沒有。這裡傳說是諾亞方舟之地,一個好似暫時的棲身之地,其實只是生命殘酷倒數、等待死亡之地。
「伊斯蘭國」(IS)部隊正在離山不遠處,步步逼近。亞茲迪老人終於在生前領會什麼叫「地獄」;小孩以尖叫號呼生命,體悟人間原來如此難耐。
以革命之名,卻施暴行
IS之前又稱ISIS或ISIL,他們是目前世界上被定義為最殘忍的政治團體。但這是從我們這些「正常人」的眼中;在IS的戰士靈魂裡,他們相信自己正進行一場最純潔的革命,他們將致力翻轉人類已被貪婪污染破敗的靈魂。
他們以斬首,表達和過往「腐爛」的社會決絕切割;就像我們相信在手術台上切除癌細胞的腫瘤。
他們有一個偉大的歷史任務:恢復強大的新教派國家伊斯蘭國,那個在十八至二十世紀被英、法、美等強權徹底摧毀的高尚國度。
這一場革命,屠殺只是手段,IS成員毫不在乎世人對亞茲迪人處境的同情。畢竟革命如此純粹、如此偉大,手段的殘忍只是一時戰術的策略運用;正像美國人擁有的核武、無人機、雷射炮彈……。
IS相信,斬首看似殘酷,但殺戮的人數,遠遠比不上二十世紀英、法、美在當地殘害的伊斯蘭民眾,甚至比不上美國八年伊拉克戰爭的平民死亡數字:十萬。還差遠了,他們說。
革命如此純粹,容不下人類。IS過去已控制敘利亞東部和伊拉克西部,目前步步進逼庫德族掌握的東北部。沿著古老的肥沃月灣,那是伊斯蘭民族的驕傲,他們擺明要拿回這片「伊斯蘭土地」,包括以色列。
他們指控,一九一六年英法祕商的「賽克斯皮科協定」(Sykes-Picot Agreement),目的就是讓回教不同教派相互殘殺。一百年了,該是他們討回「公道」的時刻了。
翻出《可蘭經》的先知預言,IS稱這是一場一千四百年前早已預言的戰爭。在IS創始人札卡維眼中,阿拉法特、賓拉登都只是游擊隊規格的反抗組織領袖。他們失敗,乃因欠缺真正宏大的「伊斯蘭復國聖戰計劃」。
札卡維出生約旦,巴勒斯坦人。他死後,新的領袖巴格達迪繼承政教建國藍圖。巴格達迪擁有博士學位,他比過往中東「恐怖組織」的領袖都更有知識,更了解西方,更擅長使用現代電影宣傳廣告術及社群媒體。
巴格達迪抓住了「恐懼」的征服戰術,相信「暴行」可以取代他們「欠缺」的核武,震懾反抗者。他在臉書上發布的影片中,向西方青年號召加入「聖戰」:「我所有住在西方的兄弟們,我也從那裡來,我了解你們的感受。你們的內心正在消沉;而治療你們的憂鬱,最好的解藥,就是聖戰。」
IS的革命,正如人類過去以革命之名,卻施暴行的歷史。革命如此純粹,歷史復仇如此「言之成理」,最終從來容不下人類。
辛賈爾山亞茲迪難民現在仍在逃亡,美國人道救援軍機已宣布撤退。
相同武器,相反陣營
八月中旬,美軍機曾如救世主般降臨石窟山區,期間路經IS控制地區,雙方交火。CNN記者目睹IS軍備武力驚人,他們手中拿的多半是美國過去兩伊戰爭或者推翻哈珊政權後,提供給伊拉克新政府的新式武器。
兩支隊伍地空對打,相同的武器,相反的陣營。空投物資的美軍,從空中看著大批亞茲迪人,婦孺小孩徒步行走,沒有任何替代交通工具;晚上棲於石塊間。第二天醒來,若活著,繼續走;死了、斷氣,親人哭號,拿塊石頭草草埋屍,石塊上劃個記號,何年何月何日……,可能永生回不來,就此道別了。
一名九十五歲的老母親被拋在後頭,走不動,本來附近有一口井,走至井邊,IS聖戰士已將水井炸毀,老媽媽再也無法前行。老媽媽倒地,看著天空,陽光沒有一絲憐憫;軍機上的人從空中望知此景,知道數小時後,她將在痛苦中渴死。
來自西方的新聖戰士
同時間,西方的Instagram、推特、臉書和中東風靡的社交網站,正湧入更多的「新聖戰士」以及「革命成果的展示」。有時那是一個異教者的頭顱,有時那是一只「萌寵可愛」的活潑小貓咪。「死亡」與「純潔」並存,「使命」與「殘酷」並存,「革命」與「殺戮」並存。
根據美國智庫專家統計,過去半年至少有三千名西方青年加入IS。美國學者巴雷特發布一份報告:IS成員很多都是年輕人,而且青少年居多;三千名西方青年則分別來自英、法、美、加、澳洲、紐西蘭……。
一位叫阿布的英國年輕人,本是曼徹斯特足球隊鐵桿粉絲,「但隨著年齡增長,我覺得那沒什麼吸引力了,」他說。
另一位英國南部中產富足家庭小孩也加入IS,他只有二十五歲,名叫安瓦爾。他加入IS理由之一,在英國家鄉不允許信仰回教;之二,英國社會到處都是資本主義的邪惡,神職人員有戀童癖、演藝界到處瀰漫同性戀;之三,拿著槍、戴上黑色面罩,覺得自己「很酷」。
巴雷特在報告中分析,IS成員來自八十一個國家,大部份為阿拉伯國家,其次為西方。他們在社交網站中有著共同標籤:槍炮、《可蘭經》、小貓,以及畫廊水準的超現實主義海報及logo。
成員中,許多西方來的年輕人連一句阿拉伯語也不會說,但IS告訴他們,「認同伊斯蘭復國」使命,比語言重要。他們在臉書上分享自己加入聖戰的經驗:「過去我們叛逆頹廢,和父母衝突,因為我們被迫活在一個價值荒廢虛假的社會。如今一切皆不同了,我們加入聖戰,我們變得守教律、變得成熟、變得勇敢……,這是一個你從充滿謊言的社會逃離的機會……,你的生命將不再被束縛……。」
曾經虛無的年輕人,找到聖戰的目標。他們覺得,自己的生命與一千四百年前的預言緊緊靠攏。從邊緣人,他們變成征服者。
革命如此純粹,當西方突顯亞茲迪人的悲慘處境時,IS聖戰士毫無反應。他們一邊打仗,一邊於「沙漠戰地」戶外學習。他們被教導,今日阿拉伯的亂局,正是英國外交官賽克斯爵士(Sir Mark Sykes)和法國外交官皮科(Francois Georges-Picot),於一九一六年刻意割裂阿拉伯的產物。
這一百年來,部落與宗教之間的爭奪,全來自於大西洋彼岸異教徒的操縱。西方把自己人的活命稱人權,把對阿拉伯人的離間衝突、大批人民死亡稱之國際戰略。
歷史學者研究如今IS的主張,包含了我們熟悉的民族主義、反帝國主義,以及伊斯蘭主義的混合。
於是三大主義之下,「歷史復仇」之中,「早已預言的偉大戰事」許諾下,一場容不下人類的革命,開啟。
反對者,就是一具屍體
革命如此純潔,容不下人類;這當然不是第一次。「革命如此純潔」此語,源於紀錄片《遺失的映像》(The Missing Picture)。導演潘希提(Rithy Panh)感嘆的是,自己經歷的「紅色高棉」時期,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九年一場「紅色革命」。當時金邊三天之內淪為空城,貨幣商業皆象徵貪污腐敗,一切必須回到純潔。
萬歲光榮的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七日開始,「紅色高棉」革命共屠殺二二○萬人,是四分之一柬埔寨人口。而飢餓是「純潔主義」控制人的武器,《國際歌》歌詞「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如此震撼人心,歌聲之後的場景:電椅處決、切割活人……,一切以純潔開始,仇恨結束。「反對者,就是一具屍體,」紅色高棉如此警告。
還記得二○一一年初,阿拉伯動盪,多數人如何隨西方媒體起舞,稱之「阿拉伯之春」嗎?熟悉歷史及中東教派複雜的人當時已預知,一場災難即將來臨。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其轉折結局,竟如此之壯烈,竟如此之悲慘。
革命如此純潔,容不下人類。這也是我向來選擇不信賴「激情的革命」、「民族主義」,尤其「純粹的主義」;因為閱讀了納粹、極權共產主義,及一次大戰前後的民族主義……,我早已看盡。
「革命如此純粹,它容不下人類」……,革命延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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