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美遊歷,為的是讀無字的書,為的是有機會在異國他鄉仰望星空。在這片人類社會迄今為止物質文明最昌盛的國度,我經常反躬自思的一個問題就是:中美兩國最大的差異究竟在什麼地方?
一、中美兩國最大的差異
美國素來給予國人最深印象的是這個國家林立的高樓大廈,代表著美國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可是,高樓大廈在中國已不稀罕!顯然,高樓大廈並不是中美兩國最大的差異。
那麼,是財富的差異嗎?美國無疑是世界上最富的國家。2000年中國的人均GDP為840美元,而美國是34,100美元,兩者差距懸殊。但考慮到中國人收入水平在以更快的速度增長,財富差異雖大,不足以構成中美兩國最大的差異。
或許有人會說是科技水平的差異。但是,中國同樣擁有許多高科技:早就搞了氫彈、原子彈,讓火箭上天,並且正研製太空梭。所以,中國的科技水平雖說與美國有差距,但也不是天差地別。
或許還有人會說是金融的差異。市場經濟最尖端的一塊就是金融,這是中國市場經濟的軟肋。相比之下,美國擁有全世界最強大的金融,最早實施金融放鬆管制,引發金融創新,至今吸收著全世界75%的金融資源,使金融優勢成為美國三大優勢之一(另外是科技優勢與政治強權優勢)。不過,中國的金融雖然落後,但是環觀舉國上下,銀行多如米鋪,證券公司到處招搖過市,而基金的廣告也已在央視的黃金時間頻頻閃爍。所以,中美兩國的金融差距雖大,但亦不足以構成最大的差異。
那麼,一定是政治、法律制度的差異了?誠然,這方面中美兩國的差異一目了然。但是,中美兩國國情不太相同,而目前中國正處於快速變革與轉軌之中。可以料想,一個現代化的中國,必然日益朝著建立起良好的政治文明與法制文明的方向前進,而美國作為世界上最發達國家的許多經驗與做法,也會被海納百川的中國所借鑒。從這樣的角度,中美兩國政治、法律可參照的地方其實甚多,仍然談不上是最大的差異。
那麼,中美兩國最大的差異究竟在什麼地方呢?我個人的看法是:教堂。只有在這方面,中美兩國的差異不是多和少的差異,而幾乎是有和無的差異。在美國,尖頂的教堂其數量之眾多過中國的銀行和米鋪。在哈佛廣場附近的街道上,我曾駐足四望,結果竟然在三個不同的方向發現了三個教堂。事實上,從美國的東海岸到西海岸,從農村到城市,在任何一個地方,你都可以發現:這個國家最多的建築不是別的,正是教堂。教堂,而且只有教堂,才是美國人的中心,是凝結美國人最核心的東西。
二、教堂與市場經濟
美國人不是傻瓜,其對教堂之需求如此之盛,而教堂的供給也是呼之即來,這其中一定有它的道理。在美期間,教堂與美國經濟、社會及政治的關係成為我思考時間最長、想得最多的問題。我得出許多有趣的想法,限於篇幅,這裏僅談經濟方面的內容。核心的問題可以歸結為:有教堂的市場經濟與無教堂的市場經濟之比較。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市場經濟?是因為市場經濟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叫人不偷懶。計劃經濟行不通,壞就壞在沒有激勵機制,幹好幹壞一個樣。而在自由市場制度下,懶人是沒法活的。所以,市場經濟會逼著大家去競爭,它是個有效率的經濟制度。但是,市場經濟叫人不偷懶,卻不能叫人不撒謊、也不能叫人不害人。這使得市場經濟存在著一種危險,就是它有可能導致一個很壞的情形:誘使人們勤奮地撒謊、勤奮地害人,不擇手段地謀取財富。有人會說,那是因為市場經濟不完善,完善的市場經濟是不會這樣的。但是,市場經濟光靠自身永遠也不可能完善,因為它只能叫人不偷懶,而不能叫人不撒謊不害人。
的確,市場的重複博弈可以降低撒謊和害人的行為,而法律的嚴懲亦有利於交易行為的規範。但是,在市場普遍存在著資訊不完全與不對稱情況下,完全靠重複博弈和法律的懲罰來求得規範的市場行為不僅不可能,而且可能不經濟--這意味著市場的運行成本無限高,貴得讓人沒法使用,最後或自行崩潰。中國的市場經濟目前就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這樣的困境。在大多數中國人的心目中,只是樸素地認為,市場經濟就等於發財,而發財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跛足的市場倫理業已導致中國社會出現兩大痼疾:一者,不是靠勞動致富、通過創造社會財富而獲得財富,而是靠官商勾結,惡意地轉移社會財富的辦法來獲取財富;二者,在市場交易中不講誠信,靠食言而肥,靠坑蒙拐騙而致富。所以,我們看到,市場經濟在中國實際上已經呼喚出了一群"人妖":他們在日夜不停地靠撒謊和害人成一己之私利。這樣的市場經濟自然運行成本高昂。而造成這樣高昂的經濟運行成本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中國人普遍缺乏自我約束。
如今的中國人是什麼都不信的: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天命,不信末日審判,當然更不信天堂。什麼都不信的人,最後只能信自己。而信自己實際上意味著一切都是可能的,撒謊騙人害人坑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但是,有教堂的市場經濟則有不同。中國人或許很難理解基督教徒是什麼樣的人。在此,我只能說他們是和我們一樣充滿理性的人,而你只要不將他們理解為怪物就行了。
不能否認也不必否認進進出出教堂的人中也有騙子,但就大部分人而言,他們上教堂絕非是吃飽了撐的,眾多的教徒的的確確是懷著虔誠的信仰出入於教堂的。子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話一般人恐怕難以做到,因為一般人都不是君子。
相比之下,總是仰望教堂尖頂的人們總體而言較易遵守財富操守和準則。為什麼?其中的秘密就在於:清教徒雖然稱得上是世界上最熱衷於積累財富的人,但其追求財富並非為一己之私利,而為的是"榮耀上帝",並使得自己死後可以進入天堂。這樣的財富倫理使得清教徒在追求財富時的目標與手段不再是分裂的,而是一致的。一個清教徒絕不可能設想用撒謊和害人的方式去獲得財富,因為那樣做非但不能"榮耀上帝",恰恰是背叛上帝,必然遭到上帝的懲罰。
清教徒既然相信取財須有道,而且一心只想著為上帝而創造財富,自然可以成為君子,而且是君子中的君子。順便說一下,想到這一點,我對小布希要求美國的CEO們在財務報表上簽字時按著聖經起誓便恍然有了新的體會:原來布希不僅要為CEO們高懸上法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還要將他們置於地獄之刀山火海的威脅之中。法律之劍再加上帝的目光,顯然要比單純的法律的作用更大。
因此,獲取財富之手段與目的的一致性恰能相互彌補。從這個角度上講,市場經濟天生需要與某種市場倫理相配合才能發揮最大威力,就像好馬天生需要好鞍一樣。從人類社會來看,最成功的模式是:教堂+市場經濟。也就是說,叫人不偷懶的市場經濟與叫人不撒謊、不害人的強大信仰(倫理)珠聯璧合,才能生出最美最大最甜的果實。
你不是追求誠信嗎?那麼你應該知道:有信仰的地方有更多的誠信。這一點對於爬坡時期的中國經濟改革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啟示。有教堂的市場經濟與無教堂的市場經濟的另外一大不同是:前者更容易建立共同遵守的制度。原因也很簡單:擁有共同信仰的人們相比於只是信自己的人更容易建立彼此間共同信任。有人認為,美國最了不起的就是200多年前確立的一套憲政體制,這一觀點我頗為贊成。但是,美國憲法的基石又在什麼地方呢?其實,早在第一批英國清教徒乘"五月花號"駛往新大陸途中,就有了後來成為新英格蘭諸州自治政府的基礎--"五月花號協定",其內容包括組織公民團體以及擬定公正的法律、法令、規章和條例等,而契約的第一句話便是"以上帝的名義,阿門"。所以,共同的信仰是共同的法律的基礎。否則,就算法律制定出來也不會得到遵守。
有教堂的市場經濟相對來說還更有開放性。其原因也許可以解釋為:上帝面前,人們平等——博愛的精神內核更容易帶來對外人的開放、寬容與尊重。
有教堂的市場經濟還有別的作用嗎?有的,而且相當重要,那就是引導財富的消費,調節窮人與富人間的緊張關係。馬克思說過,富人要想進天堂,比大象鑽過針眼還困難。但是,對於一個虔誠的清教徒富豪來說,情況或有不同。因為他的宗教信仰將告訴他:獲取財富只是為"榮耀上帝",對他自己來說,必須合理地使用財富,永遠保持謙卑才是上帝所贊許的美德。
所以,在美國,我們看到,有錢的人必須將財富的1/10捐獻給教堂,讓其他教民分享,我們還看到,財富排行榜上的富豪與社會捐獻榜上的排名高度重合,富人與窮人的關係根本不像中國大陸那樣劍拔弩張。富人對財富的消費與處理,有的其實已經觸犯法律,卻並沒有觸犯世俗的法律,所以也難於受到法律的約束。可是我們知道,這些醜行決不為上帝所喜歡。但是,沒有了上帝的約束,一切醜行就都是可能而且常見的。
三、信仰:市場經濟的靈魂
現代經濟--現代政治--現代文化實際上是市場經濟的三位一體,中國社會為求市場經濟正果,最終將走上文化重建的道路,為市場倫理而投資。好在中國社會現在已普遍認識到誠信是市場經濟的基石,但要確立這樣一塊良好的基石絕非易事。
回顧中國的近現代史,中國對於西方的學習是由淺入深,由表及裏的。我們從船堅炮利學會了師夷長技以制夷,從人家堅船利炮的不斷改進我們懂得了要發展自己的科技、教育,又因政府主導科技與經濟的失敗走上了市場經濟的新路,到如今屈指一數已是160多載的光陰,但是,這一條現代化變革之路還遠遠沒有走到盡頭。從當今中國市場經濟的呻吟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危險在逼近:雖然我們已經告別人類最昂貴的計畫制度,因為缺乏合理的市場倫理,卻有可能陷於人類最貴的市場制度。
現實無疑需要我們往前再多走幾步。其中之一,便是文化變革,找到一個與現代自由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文化。要做到這一點,或從自己悠久的傳統文化中開掘一整套與現代經濟相適應的倫理,或通過吸收和引進的方式再造文化基因。漫遊於北美廣袤的土地,聆聽座座教堂發出的深沉的鐘聲,我不時會想起一位憤怒詩人的詩,並想著要將之改變如下:敬畏神威,敬畏閃電,也敬畏天空的驚雷。
唯有敬畏,才能得救;唯有信仰,市場經濟才有靈魂